
一、从“屐”说起
屐是一种古老的木底鞋,在古代诗文中经常出现。为了防止泥泞雨雪,屐的底部设计有凸起的齿状结构,这就叫“屐齿”。关于屐齿,古代诗文中也多有提及。《世说新语·忿狷》:“王蓝田性急。尝食鸡子,以筯刺之,不得,便大怒,举以掷地。鸡子于地圆转未止,仍下地以屐齿蹍之……”《晋书·谢安传》:“(谢安)既罢,还内,过户限,心喜甚,不觉屐齿之折,其矫情镇物如此。”这些地方,虽然也提到了“屐齿”,但还只是普通的日常所穿木屐的屐齿,我们所要说到的“屐齿”,是由谢灵运发明而名闻天下的。《南史·谢灵运传》云:“(谢灵运)寻山陟岭,必造幽峻,岩障数十重,莫不备尽。登蹑常着木屐,上山则去其前齿,下山去其后齿。”这样的便于登山旅游的木屐,李白于《梦游天姥吟留别》称其为“谢公屐”:“脚著谢公屐,身登青云梯。”后世诗文中,“谢公屐”或“谢屐”就成了登高出游的代名词。比如唐李敬方《题黄山汤院》诗:“谢屐缘危磴,戎装逗远村。”元范梈《送张炼师归武当山》诗:“始来武当时,只著谢公屐。”明高启《云山楼阁图为朱守愚赋》:“为问仙家在何处,欲穿谢屐一登临。”等等。“谢公屐”最为显著的特点是它能活动的屐齿,所以后人诗文中常常提到的“屐齿”,也就是“谢公屐”的“屐齿”。如唐薛能《自广汉游三学山》:“诗题不忍离岩下,屐齿难忘在水边。”宋王安石《竹窗》:“只我近知墙下路,能将屐齿记苔痕。”宋张耒《无题二首》(其一):“出门屐齿苔痕满,隐几书尘鼠迹多。”等等。其中王安石和张耒都说到“屐齿苔痕”,这也是登高出游的常用词语和著名意象。二、叶绍翁诗有“出处”
叶绍翁“应怜屐齿印苍苔”这句诗,与上引王安石、张耒诗句同一机杼。而细加寻索,即可看出整首《游园不值》,其具体语句和全诗意境都来自选入《唐诗三百首》的刘长卿《寻南溪常道士》。我们先把两首诗的原文引在这里,然后稍作分析。《寻南溪常道士》:“一路经行处,莓苔见屐痕。白云依静渚,芳草闭闲门。过雨看松色,随山到水源。溪花与禅意,相对亦忘言。”《游园不值》:“应怜屐齿印苍苔,小扣柴扉久不开。春色满园关不住,一枝红杏出墙来。”两首诗的相同和相通之处,表现在哪里呢?我们先从具体语句看。《游园》诗说“应怜屐齿印苍苔”,《南溪》诗说“莓苔见屐痕”。两句诗中,“屐齿”“屐”、“苍苔”“莓苔”重合,“印”和“痕”也几乎是同义词。《游园》诗说“小扣柴扉久不开”,《南溪》诗说“芳草闭闲门”,“柴扉”“闲门”基本相同,并且“久不开”也只是从反面说明了一个“闭”字。再从全诗意境上来看。《游园》诗写的是,诗人去游一座私人花园,恰巧花园的主人不在,园门关闭,因而无法进入花园游览。《南溪》诗写的是,诗人去拜访一位道士,道士不在寺院,寺院的大门关闭着,因而无法与道士交谈。两者意境几乎完全一样。也可以这样说:《游园》诗的前二句就把《南溪》诗前四句的意思给说尽了。从“互文性”的角度来说,也可以看出《游园》诗是从《南溪》诗脱胎转化而来的。顺便指出,诗的最后两句,《游园》诗说“春色满园关不住,一枝红杏出墙来”,《南溪》诗说“溪花与禅意,相对亦忘言”,两联诗都是没有见到要拜访的主人,却都猛一抬头看到了没有想到的景观——“墙头红杏”和“溪边野花”。 “溪花与禅意,相对亦忘言”,刘长卿面对“溪花”,突然产生了“禅意”,得到了顿悟和妙悟的愉悦感。而从“春色满园关不住,一枝红杏出墙来”中,我们看不出禅意。叶绍翁把神秘的宗教情感引入世俗的日常美感,这也是此诗广为流传深受普通读者喜欢的重要原因。三、“应怜屐齿印苍苔”两种新解
我们重点谈谈“应怜屐齿印苍苔”这句诗的确切含义。金性尧说:“应怜句,因为未遇到园主人,无法进内,所以只好诙谐地说:想必为了爱惜园中的青苔,不让我木屐鞋的齿痕印在上面吧。”我们这里只举这一个例子,因为我们见到的几乎所有注解评析,与金性尧的说法都几乎一样。但是,“怜”者,爱也。也就是说,园主人应该是喜欢“屐齿印苍苔”这一行为的。照上文我们的分析,“屐齿苔痕”已经成为一种固定的文学意向,它的含义早和“行迹寄情”紧紧联系在了一起。说白了,这“屐齿印苍苔”的事情已经发生了,只是没有发生在园内,而是发生在通往花园的路上。那么,园外路上是谁把屐齿印在苍苔上面的呢?刘长卿《寻南溪常道士》云:“一路经行处,莓苔见屐痕。”当时“一路经行”的,是诗人刘长卿,而“莓苔”上的“屐痕”则是在他到来之前有人的木屐印上的。这个人是谁呢?清章燮《唐诗三百首注疏》评云:“始至其路,人迹罕到,故路上遍在莓苔。今我特寻道士而来,一路经行之处,先有屐痕印于莓苔,不知何人经过也,得毋道士已出游乎?”民国俞陛云《诗境浅说》也说:“开首即说到'寻’字,山径苔痕,遍留屐齿,非定是道士之屐痕,已将'寻’字写足。”他们的意思是说,诗人去寻常道士,看到山路上的莓苔屐痕,就已经怀疑可能是常道士出游了,否则这里哪来的屐痕呢?后来看到寺庙的大门紧闭,也就证明了这一点。然而虽然没有寻到常道士,却得到了真正的禅悦,因为诗人看到了花。和贾岛的那首诗一样,这首诗也完全可以叫《寻隐者不遇》。由此也启发我们,这位常道士也极有可能是到白云更深的地方采药去了,因为他住的地方就已经是白云缭绕了:“白云依静渚。”由此看来,“应怜屐齿印苍苔”这句诗的意思应该是这样的:我在路上看到苍苔上印着屐痕,这可能是花园的主人喜爱出游,早离开家门了吧?要问我是怎么知道这一点的,我早就读过唐人刘长卿那首《寻南溪常道士》啊,那首诗中不是说“一路经行处,莓苔见屐痕”吗?说得简练一点,“应怜屐齿印苍苔”的意思是:他应该是很喜欢登山旅游。明白了此点,接下来的“小扣柴扉久不开”也就好理解了。若是按照一般的理解,花园的主人为了爱惜园中的苍苔,怕被人践踏而躲在屋里闭门不应,这于情于理都是说不过去的。按照诗中的意思推测,诗人和这位花园主人,似乎还是相识,花园主人也只是寻常市井中人,不是僧道之类隐者。若真是这样,那就更讲不通了。诗人的意思应该是:在路上看到屐齿苔痕,猜测园主人是不是出门了,现在看来是真的不在家了。当然,此句诗可能还有另一解,就是“应怜屐齿印苍苔”的主语不是花园的主人,而是诗人自己。若真如此,此句诗的意思就是:我大概是天生喜欢踩着苍苔到处游玩吧,今天打算去游览一个小花园,到了那里敲了半天门,才知道主人不在家。支持我们这一观点的,还有一个旁证。叶绍翁有一首七言古诗《登谢屐亭赠谢行之》,诗中通过对谢行之的同姓前辈谢灵运的极力赞美,表达了对谢灵运著屐游乐的无限向往。诗中说“宁向苍苔留屐齿”“登山认得屐齿痕”,都和“应怜屐齿印苍苔”这句诗遥遥地互通着消息,证明上之所言不诬。经典诗作都是常读常新的。以上只是读诗偶得,虽再三推敲,却也不敢十分自信。在此提出,就教于方家。本文为中华读书报原创作品,如需转载请留言。欢迎转发到您的朋友圈。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,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,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,请点击举报。启盈优配提示:文章来自网络,不代表本站观点。